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梅子涵:窗外很远

0次浏览     发布时间:2025-06-22 15:16:00    

只有自己对自己是真的清晰:我在写《窗外很远》,我在温习生命的简易哲学。

我从小喜欢趴在窗口往外看。

举起手枪瞄准麻雀,“啪”开一枪,是假的开一枪,“啪”得很轻,不过我的手枪是真正的手枪,就是用手假装的枪。

看见挑担子卖生煎馒头的来了,就说,生煎馒头来了!外祖母给我一毛钱,我下楼去买。生煎馒头装在纸袋里,我站在摊边吃,满手油,满嘴满心香。

爆米花的来了,我说爆米花来了,外祖母拿着米和年糕片去爆,我站得离开些,捂住耳朵等着那“轰”一声响。

光明牌棒冰来了,我去买赤豆棒冰,我总是说:“爷叔,我想要一根赤豆多一点的棒冰!”爷叔给我一根赤豆多一点的,但是他总是不笑,所以我每一次请求的时候,心里都有点害怕。

第一部电影也是在窗口看的,晚上,院子里放露天电影,风吹着幕布动,山会晃,爬山的侦察兵也晃,我下楼跑到幕布后面,摸摸变形的山和人,像摸到一个有趣的秘密。回到窗口继续看,一直看到敌人统统被消灭,幕布上出现“完”。小孩子看电影不喜欢“完”,好看的打仗电影更不要“完”,但是总会完。

我后来连续着爬山,当侦察兵,从一楼到三楼,贴着墙壁迂回前进,突然大喊一声:“不许动!”把外祖母吓一跳。

我也站在窗口看见过一次乌云密布。没有刮风,没有打雷,没有下雨,可是到了晚上听见大人们说,黄浦江对面的乡下刮过龙卷风了!房子被刮到天上去,卷到另一个地方落下来。这是第一次听见龙卷风,不是龙卷起风,是风像龙一样卷。

乌云密布在眼前,但是龙卷风不在眼前,我只看见乌云,没有看见龙卷风。

长大后看着窗外树上的麻雀、鸟儿,渐渐知道,以为看得清楚,其实都模模糊糊。

它们飞翔,停落,叽叽喳喳,飞去哪儿,又为什么飞回,飞回的是飞走的那一只、那一群吗?发出的声音是叫喊、歌唱,还是在说麻雀话、鸟儿话?我“啪”地假装开枪,“啪”得很轻,它们怎么听得见,可是“啪”声未落,它们却都飞走了。

听见青蛙叫,知了叫,蟋蟀叫,却总是不知道究竟在哪儿叫,它们也有自己的窗口吗?站在自己的窗口唱歌,那么它们彼此看得清楚,听得出是愉快还是忧伤?属于美声还是通俗呢?

窗口看得见很多,看得见的很多里有更多的看不见。如果都能看见,那就没有真实的复杂和隐秘的丰富了,窗口和眼睛能看得清楚的只是卖生煎馒头的来了,卖棒冰的爷叔一次也不笑,却不知道他为什么不笑……

窗外很近,也很远。这不是不可知论,而是更真的真实,更丰富的世界和人。窗口和眼睛,与外面的生命、世界,必定有很远的距离,这是一个永远的原理,不会枯黄,永远绿,可以称为绿原理。

门口路上的扫地工,来了又走,极速换人,甚至来不及记住他们的模样,更别提他们的来龙去脉。窗外的世界变得也飞快。

好几年里,对面阳台上有个男人坐着读书,不知道他读什么书,后来,还见到他出现,却再不见他读书,那把椅子依然在,我只能很不肯定地想,他一定是把书全读完了,否则是为什么呢?

那一对可爱的老人,每一天都手搀着走过,凑近说话,老太太略高些,老先生略矮些,老太太永远笑嘻嘻,神清气爽,身背挺直,老先生则似个幼儿,目光懵懂亦天真,认真看着老太太说话,每一句都像听到了一个新道理。

他们说些什么?什么新道理令老先生天真似童。老先生是七十几年前中国最名牌的工业大学毕业的,老太太难道是他夕阳之下的苹果树吗?苹果纷纷从老太太的轻言慢语里落到他头上。的确看见老太太走着的时候摸摸老先生的头,老先生看着老太太,像儿童一样点点头,老太太是不是说:“你应该理发了?”

这都是看见和猜想,窗外很近也很远,真景真情都模糊。

由我住的上海,往北往南的两条经典铁路线,乘过无数次了,绿车厢,白车厢,红车厢,曾经慢得要命的,如今快得吓人,熟悉它的每一个车站,也以为熟悉它的田景、水景、城景,可是每一次坐在窗口,却依然认真看。是因为从来也没有完全看清楚,看明白呢,还是因为坐在窗口就是看的机会,眼睛是人的窗口……

视野的世界不是整个的世界,有信有惑,有美有丑,似实似虚,似真似幻,似是而非。我不再会跑到幕后用很小的手摸摸它的晃动,世界和人生不是故事片,本在风里,也在灿烂日光和乌云之下,我们只能多些天真和善意,多些诗心和哲理,不必都窥破,令自己的目光柔和、明媚,总以笑容当句号,就算是一个真正的生命窗口人了,这其实也多难!

那一回对人说着自己从前的下乡路,说着那一篇我写的被老师们用来对学生讲文学课的《车票》,一个喜爱文学的校长说,她的乡下老家就在我下乡的公路边,《车票》里拖拉机“突突突”的声音她家都可能听得见!

她家的那个村子叫花角村,她小时候的贫困年月里,角角落落里也都种着花,不贵重,却鲜艳,充满生动的希望。她努力上学,到上海当了成功的校长。

她带我去那儿玩,见到了她满身文气的慈爱母亲,母亲在乡下也当老师。

母亲请了一位干净、麻利的村民蒸糕给我吃,很多年前,我乘着长途车去农场的时候,她还只是一个小姑娘。她蒸的糕真好吃啊!她说,蒸糕是花角村很久的历史了!

这很久的历史、乡下的鲜艳和文气,哪是我坐在长途车的窗口看得见的呢?我看见的只是那个年月乡下最简陋的房屋和暗淡灯光……

窗外很远。

而此时,是不是有哪个窗口的人看见我正坐在桌前写作呢?知道我写什么吗?或许只是看见,这个写作的人很认真,认真的神情有点儿帅。

窗外很近也很远。

只有自己对自己是真的清晰:我在写《窗外很远》,我在温习生命的简易哲学。

自己对自己一定清晰吗?窗内其实也有很多的不近。

麻雀在窗外叫个不停,不知道它们是叫给谁听的,我听见了,很好听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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