精彩瞬间摘抄:《局外人》阿尔贝•加缪
今天,妈妈走了。又或者是昨天,我也不清楚。我收到了养老院的电报:“母殁。明日下葬。节哀顺变。”这完全看不出个所以然。也许是昨天过世的吧。
他听了问我难道不想改变一下生活方式?我回答说,生活方式是改变不了的,况且每种生活都有它好的一面,我对现状并无任何不满。
我本想跟她说这不是我的错,不过还是把话咽了回去,想起同样的句子我已经跟老板说过了,结果也是无济于事。尽管如此,人生在世总是免不了有点罪恶感。
我说这问题没什么意义,可是我觉得好像不爱。
每个心智健全的人,多多少少都曾盼望自己所爱的人死去。
结论是,我的生活就跟从前一样,什么都没改变。
阳光还是炙热得伤眼。沙滩上,大海急遽喘息,吞吐着一波波小浪。我慢慢地朝岩石堆走去,感觉前额在太阳下发胀。高温压迫着我,不让我往前行。每当感到它炎热的气息侵袭脸颊,我便咬紧牙关,紧握插在长裤口袋里的拳头,奋斗一搏,想战胜太阳和它试图灌入我体内的麻醉剂。沙滩、白贝壳或玻璃碎片反射出的光芒就像利剑,教我不由自主地缩紧下颚。就这样,我步行很久。
“他还没跟你说过半句话。这样开枪不够光明正大。”
“没错。不过他没亮出刀子,你就没理由开枪。”
猛烈的阳光攻占我的双颊,汗珠在我的眉毛凝聚。这跟妈妈葬礼那天是同样的太阳,就像那天,我的额头难受得紧,血管群起急速跳动,就像要爆裂开来。由于无法再忍受这股燥热,我往前迈出一步。我知道这很愚蠢,走一步路不可能摆脱无所不在的阳光,但我还是跨了出来。这一次,阿拉伯人马上亮出刀子。太阳光溅在刀片上,反射出细长的光刃,抵住我的前额。此一同时集结在我眉毛上的汗珠终跌下,变成温热咸湿的水帘,覆盖在眼皮上。一时间,我什么都看不见,只有太阳依然在我的头上敲锣打鼓;朦胧中,隐约可见闪亮的刀刃还在我面前晃荡,啃蚀我的睫毛,钻进我疼痛的双眼。从这时开始,世界全变了调。自大海涌来厚重炽热的灼风,整片天空从中绽开,降下火雨。我全身僵硬,握枪的手猛地一缩紧,扣了扳机,手指碰到了光滑的枪柄。在这干涩、震耳欲聋的枪响中,一切开始急转直下。我摇头甩开汗水和挥之不去的烈焰,发觉自己毁掉了这一天的完美,毁掉了沙滩上的平静安详和我曾经在此拥有的快乐。于是,我又朝躺在地上毫无动静的身体连开四枪,子弹深陷入体,不见踪迹。这四枪仿佛短促的叩门声,让我亲手敲开了通往厄运的大门。
首先,他说我在人们印象中是个沉默寡言、性格内向的人,想知道我有什么看法。我回答:“那是因为我从来都觉得没什么好说的,所以宁可把嘴闭上。”
我常想若是有人让我住在一根枯树干里,天天无事可做,只能仰望那一小块天空的变化,最后我也会慢慢习惯。我会等着听路过的飞鸟或欣赏云朵的分合,就像我在牢里等着看律师的奇特领带,或是在另一个世界里,我耐心等到星期六,终于有机会抱着玛莉一样。而且仔细想想,我并不是待在枯树干里,世上比我更为不幸的人多得是。这也是妈妈的看法,她以前经常这么说:人到最后什么事都会习以为常。
越是认真思考,就有越多忽略和遗忘的部分从记忆里浮现出来。结论是,我发现即使在外头仅生活过一天的人,都能在监狱里待上百年。他已有足够的回忆,让自己不感到无聊。如果单纯从这方面看,可说是个优点。
同时,我注意到大家都在互相行礼,聚集交谈,就像在俱乐部里,同一个圈子里的人再度聚首那样融洽。我怪异地感到自己是多余的,仿佛一个误闯进来的入侵者。
院长听完问题,低头看着自己脚尖,然后说我不愿看一眼妈妈的遗容,也没有留下一滴眼泪;葬礼结束就马上离开,没有留在墓前悼念。还有一件事令他感到惊讶:有个葬仪社的员工告诉他,我不知道妈妈的岁数。
“这是一桩极其下流的惨剧,由于被告的道德观异于常人,使其罪更加令人发指。”
“这个男人不仅在母亲下葬后第二天就不知羞愧地放浪形骸、尽情享乐,更为了微不足道的理由和一件伤风败俗的勾当,冷血地犯下了杀人的罪行。各位,被告就是这样一个人。”
“我控诉这个男人带着一颗犯罪的心埋葬了母亲。”
这许多年来第一次,我突然有一股想哭的愚蠢冲动,因为我深深地感觉到,眼前这些人有多么厌恶我。
但略作思考后,我发现自己其实没什么好说的。此外,我必须承认,每个人专心听别人说话的兴致都只有三分钟热度。
一直以来,我总是专注于眼前,像是今天或明天即使到来的一切,无暇顾及过往。
我失去了表达情感、拥有善意的权利。
他说自己曾就近观察,但没有任何发现;事实上,我没有所谓灵魂,没有一点人性,没有任何维系人性的道义准则能让我有所共鸣。
妈妈常说福祸相依,世上没有全然不幸的人。
所有人都知道,人生并不值得走那么一遭。实际上,一个人是死于三十岁或七十岁并不十分重要,因为无论如何,自然有其他男男女女会继续活下去,而且活上千千万万年。
她一旦死去,我便不再感兴趣。我觉得这很正常,因为我完全理解自己死后,人们将我遗忘。他们不会再跟我有任何关系。我甚至不能说这种想法会让我伤心难过。
不过无论如何,就算我不确定自己真正感兴趣的是什么,我对自己不感兴趣的事却非常确定。
据他所言,人类的审判微不足道,上帝的审判才是至高无上的。我却指出将我判处死刑的是前者,而非后者。
我告诉他我不知道所谓罪过为何,只是被告知自己犯了罪;因为有罪,所以得为此付出代价,没人有权再对我做出更多要求。
我表面上看起来也许是两手空空,但我对自己有把握,对一切都有把握,对自己的人生和即将到来的死亡有把握,比他有把握的多。没错,这是我手上仅存的筹码。可是至少我掌握了此一事实,一如它掌握了我。过去我是对的,现在我还是对的,我一直都是对的。这是我的生活方式,只要我愿意,它也可以是完全另外一种。我选择了这样做而非那样做。我没去做某件事,却做了另一件事。
他人之死、母亲之爱、他的上帝、他人所选择的生活、他人所选择的命运,与我何干?反正找上我的这种命运,也会找上成千上万想他一样自称为我兄弟的幸运儿。所以,他明白吗?活着的人都是幸运儿,世上只有这一种人。大家一样迟早要死,连他也不例外。
与死亡那么靠近的时候,妈妈必然有种解脱之感,而准备重新再活一次。这世上没有人,没有任何人有权为她哭泣。我也像她一样,觉得已经准备好重新再活一次。仿佛那场暴怒净化了我的苦痛,掏空了我的希望;在布满预兆与星星的夜空中,我第一次敞开心胸,欣然接受这世界温柔的冷漠。体会到我与这份冷漠有多么近似,简直亲同手足。我感觉自己曾经很快乐,而今也依旧如是。为了替一切画上完美的句点,也为了教我不觉得那么孤单,我只企盼行刑那天能聚集许多观众,以充满憎恨和厌恶的叫嚣来送我最后一程。